散文/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文/蔡善康又是清明节了,来到母亲的墓地。时已傍晚,墓地寂寥,夕阳把我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似乎有舍不得放手的意思。忽然,想起了余光中那句酸楚的诗,“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心中涌起一阵悲凉,好像是母亲有话要说。
回到家,径直走进书房,抬眼看着母亲——她离开我已经20多年了,遗像一直挂在书房的门额。下面“永远怀念母亲”六个字,我有意将“亲”写成繁体的“親”,多个“见”,期待着常常见到母亲,即便在梦中。镜框里的母亲,嘴角的一丝微笑中透着和蔼和慈祥,眼角的皱纹里刻着太多的沧桑。还像好多年前那样絮絮叨叨,和我说着好多好多的往事。
先从她的名字说起
母亲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小镇,排行老十,在家中、在小镇都是个不起眼的小家碧玉。外祖父早年是晚清东三省的盐务官,辛亥革命后,因为害怕辫子被革命军剪掉,干脆辞官回乡,当然,辫子最终没留得住。从此,他后半生的精力全部用在子女的教育上。他留给晚辈的家训是“处事竭力,为人尽心”。
给儿孙辈起名字,甚至不惜用冷僻字,都必须有出“力”用“心”之意,如“劻”“劭”“劼”“勖”“功”“勉”,“德”“思”“恕”“惠”“慎”“恒”……。对于“杨功”这个有些生硬的名字,母亲一直不喜欢。或许受了近代文艺思潮的影响,在参加教师工作后,便改为“淑华”。取“淑人君子气自华”之心意寄托。文革期间,因为“大毒草”《家、春、秋》中,有个封建家庭的女子叫“淑华”,被牵强附会遭批判,便又剔除了“水样隽永”内涵,改为“叔华”,从此“杨叔华”一直袭用到“讣告”而终止。
特殊的生活经历,养成了母亲刚烈倔强,任折不弯的性格。母亲曾含着泪水告诉我,外祖父老来得女,为其取乳名“金宝”,可见娇宠有加,然而却过早离世。少年失怙的母亲,随兄嫂生活,因不满兄长的霸道专制,争吵中,母亲一怒之下,将碗橱里一摞精致的细化瓷碗摔得粉碎。因此招来兄长一阵暴烈的棒打,据说母亲的脑子从此受伤,我的记忆中,母亲常年睡眠都离不开巾帕扎头。
江山改了,本性依旧。解放后,母亲参加工作后,却依然直言快语,更是一副“眼里岂能容得沙子”的态势,自然要吃亏的。六十年代初,一位校长伙同财务,将上级补助教师们的每月1.5元的“小伙食补助”,侵吞私分。事情败露后,其他教师敢怒不敢言。母亲却不懂“世故人情“”,鄙视此不齿行径,竟不顾劝说,向公社党委告发,最终校长被追责,如数退赔,且调离此校。理是扳过来了,但母亲“刺头难缠”是名声也传开了。
曾有人善意提醒母亲,“一生吃了脾气亏”,但母亲从未后悔,更谈不上“反思”。以致她一生疏于交往,人际环境冷清,甚至亲戚朋友亦不乏微词。然而在这颠沛流离的人生道路上,能理解母亲心酸与无奈的,恐怕只有我这个与她相依为命的儿子了,这何尝不是母亲在弱势中防范和自卫的唯一选择?
我曾是个“不祥之物”
我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候来到人间,出生的那个年月,家里并不安宁。新旧政权的更迭中,父亲恍如惊弓之鸟,尚未寻觅到一处可以栖息的巢穴,暂时漂泊在长江南岸一个叫九江的城市。
在一个教会医院里,我呱呱落地了。我的出世给母亲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恼怒。就在前一天,大我一岁的哥哥死于天花,我们两兄弟竟在同一家医院失之交臂,阴阳两隔,结下了一段“你生我亡”的兄弟情。此后,所有的“追责”,最终都落到我的头上。母亲算是个知识女性,可也不能免俗。她固执地认为,是我的“生”,造成了哥哥的“亡”,我是个不祥之物。可怜的我,无法辩解听凭发落。
母亲一气之下,将我晾在医院的小摇篮里,翻身面壁去了。尽管在将近一周的时间里,我的嚎哭由强变弱,最后只剩下了微弱的啜泣,她还是不管不问,她是铁了心不要我了。幸亏父亲的劝慰和医院的干预,她才把目光瞥向摇篮里的“可怜虫”。当她把浑身糊满了黄绿相间的脐屎,赤条条臭烘烘的我抱起时,竟然哇哇放声大哭起来。
若干年后,等到我有能力为自己辩解的时候,已经无需辩解了。母亲和我说起这段往事时,象是在讲述一段与她无关的传奇故事,没有懊悔,当然也没有怨恨。更多的是庆幸,庆幸在病魔夺走的她的一个儿子后,立刻就给她送来另一个儿子,否则,她会沦入沉重的悲哀和失望而难以自拔。
让母亲不再抱怨我的,是街头的一个相面先生。用母亲的话说,那时我刚“脚掌心落地”,某日,她牵着我在街头闲步,“哎呀,大嫂啊,你这个小少爷来日必定大富大贵啊!”顺着相面人的手指处,母亲这才发现,我的下巴有个极不起眼的黑点。不知母亲是否消化了相面人的全部“颂词”,她毫不吝啬地给了相面人足够的钱,急匆匆把我拖回家,这才仔细瞅了瞅我的下巴,原来是羞羞答答冒出来一点黑痣,正在冉冉升起。自己没发现,倒被相面人尖溜溜的眼睛捕捉到了!
小黑痣虽然一天天长大,可我的日子却和相面先生的“颂词”相去甚远。那些年,父母工作两地分居,全家无法聚拢一处,我和姐姐尝遍了今日“寄存”、明天“托管”的辛酸。因无人照看,不满周岁的我,曾抓了一把刚拍死的苍蝇塞进嘴里,上吐下泻,光驱虫的“宝塔糖”就吃了几个月,险些送命。其间,虽换过几个“廉价”保姆,但饥饿、疾病已把我折腾的皮包骨头命悬一线。母亲忍痛辞去了待遇优厚的医院助产士的工作(错过了这个机会,母亲选择了乡村教师的职业),专职照料我。她不能再失去这个唯一的儿子了,这才为我捡回一条小命。不过,从那时候起,我的命运也就被母亲的裤腰带“绑定”了,这根裤腰带牵着我,漂泊辗转在巢湖两岸的山水村落,从未离开过母亲的身影。我在充满祸福凶吉的坎坷中长大,母亲也在喜怒哀乐交织的岁月中老去。
一生在“低层次”徘徊
外祖父起的名字,母亲给弄丢了,但“竭力”“尽心”的教诲却终生铭记。母亲少小求学私塾,烽火逃难时就读中学,解放后又进了张治中先生捐办的师范学校进修深造,且好学不倦,能歌善舞,算是乡村教师队伍中的佼佼者。1958年,全国推广汉语拼音方案,取代了自1918年起,实行了40年的汉语注音旧方案。母亲被择优挑选为第一批接受普及培训的教师。谁知这一次培训,竟给母亲带来了一块终生的“职业标签”。此后几十年里,每次授课分工,许多教师认为教授低年级课程没出路、没面子,屡屡以“不会汉语拼音”为借口加以推脱。而母亲每次都是无怨无悔地接手低年级,只是轻轻地说“没有低年级的扎实基础,中高年级也好不起来”。就这样,母亲教书一生,却一直在“低层次”上徘徊。
用“视如己出”来形容母亲对学生的疼爱,一点不过。五十年代末,母亲在县城北郊的一个山村小学任教,由于“天灾人祸”的折磨,学生饥饿不堪,流失现象十分严重。校长为了保证入学率,想出了“绝招”,和各生产队食堂联手对付学生。学生的饭票归学校发放,学生不到校上课,领不到那张饭票,就连稀薄的“米汤”也捞不着喝。母亲是低年级的班主任,学生们都十分幼小孱弱,她实在不忍心用这种方式来折腾孩子们。她宁愿自己走村串户,給那些走不动路上不了学的孩子补课,再亲手把饭票送到他们手。我曾亲眼看到,那些学生和家长们感激涕零地竟要给母亲跪下。校长原本要对母亲这种不行“校规”的做法给予责罚,可当他得知母亲的“善行”后,却也无话可说了。春荒时节,生产队食堂几乎断炊了,母亲放学送队的路上,常常有学生半路上瘫坐在地起不来,母亲没办法,竟从半熟的麦田里折下一束麦穗,再拔一把枯草,就地点火把麦穗烤焦,揉下来让孩子们吃一口,长点力气再走路。有时候干脆就背着弱小的学生送回家。对于这些“阿弥陀佛”的善行,母亲总是低调讷言,从不张扬炫耀。她总觉得,为师之德本该如此。
受父亲的政治影响,母亲一生挨过不少歧视白眼和批判指责,表彰和奖励更是不可及的奢望。难忘那一次的例外,那是1971年,全公社举行二年级期末统考,旨在检验各校的教学质量,竞争的火药味自然很浓。令所有人意外的是,一向不显山露水的母亲所授的班级,一举在全公社十多个班级中名列第一。这下让那些戴有色眼镜的左派和优越感十足的青年“才俊”有些难堪。在全公社教师大会上,母亲得到了此生唯一一次“工作一贯认真负责,教学经验丰富”的口头表扬,并得到了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加薪。就在受表扬的那天,母亲冒着挨批斗的危险,竟然买了一叠草纸。天将暮黑,荒山野岭的一块岩石边,在纸钱燃烧的微光里,母亲泪眼婆娑地向九泉之下外祖父母的魂灵伏地叩头,口中低语喃喃,或许是倾诉心中的思念和委屈,或许也是告慰在天之灵——“家训未敢忘、心力诚已尽”。那年,母亲50岁,已是两鬓斑白了。
墓碑前的无名野花
23年前,一个深秋岁月里,母亲跌跌撞撞走到了生命的终点。
被癌症疼痛折磨得面容枯槁的母亲,每天躺在床上,神情恍惚地盯着窗前的那棵梧桐树,眼看着树叶一片一片地飘落,就好像她的生命被一天天吞噬,终于,在最后一片树叶落下的那一刻,永远闭上了眼睛。在她掰不开的手掌心里,紧攥着一叠等不及报销的医药费发票,那些年,正是国家公费医疗制度最折腾的时段,官家正在千方百计“甩包袱”。一个无钱无权无势的乡村“教书匠”,只能带着最后的无奈和失望告别人世。没有单位的花圈送别,没有领导的吊唁劝慰,虽然母亲“是做过一些有益的工作的”,却也只能在儿女们的哀号中化作一缕青烟孤独地飘去。
可以告慰母亲的是,在那个上有塔、下有庙的山村,母亲曾“广种福田”,几十年桃李生涯里洒下的心血和汗水,滋润了这片土地上的深情厚谊,乡亲们没有忘记她。大队书记亲自捎话,希望母亲的墓地选在那块印满母亲足迹的山坡上。母亲一生竹杖芒鞋,彳亍在乡野的荆棘草窠之中,住过破庙、旧祠、衰屋、漏棚,比起当今电影电视里乡村教师境况的那些描绘,有过而无不及。生前没能分得一寸属于她的住房,没能分得一条属于她的板凳,此刻如愿,有了属于她的一片“土地”,背靠香烟缥缈禅意浓郁的青山,面向沃野开阔河流蜿蜒的平川,宽敞的水泥路取代了当年崎岖坎坷的羊肠小道,那是她曾经的学生捐资修建的。今天,山村孩子们上学路上的欢歌笑语,冥冥之中的母亲还会听见?母亲骨灰盒下葬时,儿女们特地为她祭奠了一个纸扎的灵屋,老人家生前为了争得一片遮风挡雨的屋檐,曾纠结一生,个中辛酸事,能与谁人言?
如今这片墓园已换了几茬守园人,总不乏山下乡亲们的身影,母亲墓地上的培土除草,他们侍弄的格外精心。每逢清明冬至,我总会在母亲的墓碑前看到一些无名的花束,想来是那些学子们的心意表达。“山前山后几十里,谁人不识杨老师”?这是一个守园老乡脱口溜出的一句大实话,听来让人感动。一个坚守师德,终生无悔的乡村教师,在这里受到了最朴实最真诚的礼遇和尊敬。
此次,为给奶奶扫墓,女儿佳佳特地从北京赶回。她跪着给奶奶献上了一束鲜艳的黄菊花。然后亲昵地挽着我的胳膊,沿着奶奶当年在山道上留下的足迹漫步,听着我给她讲奶奶的故事,倾诉一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
已过花甲之年的我,回忆母亲尽管难掩伤感,但总不至于流泪了。一些理性的缅怀或许更有价值。此刻,玻璃镜框中的母亲,正在向我微笑点头,可姚贝娜正在电视里唱着“时间都去哪儿了”,这下,我还是哭了。
作者简介
蔡善康,安徽巢湖市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音乐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戏剧家协会会员、巢湖民歌研究会会长。长期从事文化和旅游工作,并担任领导职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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