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的眼泪

落红不是无情物

谈了三年的女友与顺子崩了，原因简单：顺子没房。顺子他爸急得吐血，用了五年的黑毛巾一下卷走了他眼角的清泪，马上从痛中挤出笑意对顺子说：“孩子，没什么好怄的，在深圳买房成家，我们没那本事，祖先也没那个德行，就让你姑姑在家里帮你务色一个，再说家里的女娃来往也容易。等你过年放假，回来就把婚结了，人生都是那么回事，指望大失望也大。”顺子他爸说得语重心长，一针见血。

“我才不会为这怄气，爸，你放心，我挺好的……”顾子的眼泪从脸庞哗哗直流到嘴角，苦涩的滋味，把他的无能和无助击得满目疮痍。悲伤一贯是坚持的反抗，也没有什么不好，这让他突然了解了亲情的伟大。无论天空多么黑暗，父母永远是那盏为自己默默明亮的神灯。

顺子在深圳就职，名牌大学的研究生。年纪直奔三十大限，就是结不了婚。当顺子把这多年的奋斗成果转化为一枚亮晶晶的婚戒时，女友眉展笑扬嘴翘，抖出的话直接把顺子杀得片甲不留。她搂着顺子的肩说：“成家嘛，小菜一碟，房子到手了吗？”这话，像极了江湖商人惯有的腔调，顺子怎么听都觉得有种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悲哀。顺子说，没有房子，可以租，就算我睡天桥，也不会让你睡旮旯。顺子对未来向来充满希望，他坚信天无绝人之路，今天没有的东西，不证明明天没有，老天不是餐馆老大，不抬眼就可以照单全收。

女友双肩耸动，一副无可奈何状：“亲，说实话，没有房子我不是不能忍受，关键是父母不答应，我也束手无策。”

依此类推：房子仿佛就像顶梁柱，没有它，婚姻就会散架；房子又如同筹码，没有它，什么都是浮云一把。

“如果你能弄套房子，有个房产证，哪怕是个猪圈，我父母保准答应这门亲事。”说得动情处，女友的双眸噼噼啪啪滚下泪花来。

女友的要求很明显：要顺子在深圳市内买房，对于顺子来说，这如海市蜃楼缥缈虚幻无异。家境贫寒的他，想都别想。虽不是月光族，但每月下来也所剩无几。钱多半入了房东的腰包再不就是交给了管吃饭的嘴。就是吃，顺子每到商场，必权衡再三才下手，鱼肉根本不瞅，海鲜基本不碰，进口水果看都懒得看。至于日常交际，能不出的外事活动，除了恋爱，全部格杀勿论，否则榨菜伴饭，自行了断。顺子想，如果人要是如植物那样，每天进行光合作用就能活得春风得意，该有多好！或者最好像乌龟一样，长年累月喝点水就能保命也值。

深圳，大肚能容容天下过客，可是想在市内扎根，攻克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至少也得四百万，不然靠边站，休想杀进富人区。以月薪一万元的工资来计算，居华强北一带的低价农民房，房租水电费也要3500元，吃清汤挂面，生活费1500元，交通、电话、个人包装费、精神活动费打少点500元，余下全部用作买房的资本，至少还得做牛做马一百年，那时人已灰飞烟灭。麻烦转告上苍，还是削发为僧算了，讨老婆算是讨了旧社会的三座大山。敢情这事遇上顺子就不靠谱了？

没有房子，婚事就提不上议事日程，女友不跟他结婚，顺子一筹莫展。只盼青春急逝，萶年早至，省得烦心。一年过去，顺子还是买不起房；二年过去，女友不断提醒；三年过去，女友手下留情不留人，庄严地嫁给了公司的那位黑老外。顺子气得三天没有吃饭，饿得皮包骨头一块，剩下丁点的力气毅然辞职，挣脱了那个伤心的太平洋。

别看顺子没房，人长得风度翩翩，眉青目秀，高挑个，肤白面润如秋月。这一切美好的外在形象，直把他内在的儒雅风度不遗余力地发挥到了极致。不张口别人以为他是偶像派，一张口就知道他是胸存万壑，满腹经纶的实力派。所以即使他不显山露水，换了地盘，身边一样有蜂飞蝶舞。频有女孩眉目传情，暗送秋波，可顺子对这一招数再无兴趣，从身心到灵魂已饱受摧残。觉得情爱这玩意太奢侈，对于他这号人本不配拥有。打翻了的魔爱瓶，让他深深知道，当初的千年佳酿，不过是一壶沧桑。

房子像条势利的疯狗，专咬没钱的人。而实质，房子是炒起来的价值，无人居就是一张废纸。

顺子的天空愁云密布，千树万树愁花开。他爸雪中送炭，正好打电话过来：“顺子，房子的问题你别操心，我跟你妈马上就地解决！”

无论在深圳还是家乡，顺子觉得，他家能买得起房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是顺子他爸还是责无旁贷地把这项艰巨任务承包下来。立志要把这事贯穿到底，因为这关系到他们家后代命脉传承与独生子未来前途的问题。别人家的种绝不绝他管不了，断不能绝了他家，倘若顺子不成家，这意味着他家祖宗三代的优良品种就此湮灭，顺子将会孤独一生。

顺子他爸口头上一派皇帝风范，仿佛御笔一挥，其余大小事都可以交由丞相搞定。可怜他成天背着手，如电钻在家里转着圈，为筹房款的事白发如春笋般，一夜陡然窜出一丛。结实的水泥地都快要被他无以名状的纤愁攻陷成海。顺子她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进退不是，加上顺子他爸的长吁短叹冷不丁像锣鼓喧天横空扫来，哪有她坐下来安定的份。于是两人发动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朋友，开始“集资募捐”。

爷爷奶奶把祖传的玉镯、银圈、金环、铜壶一个不留，统统拿出来变卖。舅舅、姑妈、姨妈、表哥、表姐、同学、同事全部把从牙齿缝抠出来的钱塞给顺子爸妈，众志成城，为完美顺子的婚姻大事持枪操戈。双亲感动得抱头痛哭流涕。角票全部光鲜登场，整合人民币十五万，算是可以付静庭花苑的首付。

说起首付，有一个放之四海皆适用的秘器：下手得狠准快。不然这年头你跟我犹豫，我给你脸色。不信走着瞧，开盘不出一个月，你欲买未买的楼房准会被先付款的人全部抢光。见怪不怪，开发商只要打一个老鼠洞甚至像邓爷爷那样在地图上画个圈，房子的模样可以不看，质量亦可以不管，就有大把的地球人像发疯一样敢倾情购买。

话说三个月前顺子爸不知道别墅长成什么样，特意颤颤惊惊扶着老伴去研究了一番。广告上明目张胆地写着放血价，二万元一个平方，幸亏顺子爸那天吃得饱站得稳不然准会被排队买房的财神爷吓晕倒地。

近乎天价的房子，楼盘还未完工，只扫一下样版房，一个月内全部瓜分完毕。这世界让人意想不到，把你砸过正着的偏偏就是那些别墅比白菜还卖得快。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让顺子爸真正见识到天涯地角有钱人，唯有房产无尽处。

别墅没法染指，只能过过憨瘾。看完别墅没几天，顺子爸去北京路一处看普通房。当时的售房部做得像皇宫，里面宽敞如天，屏风雪灯交相辉映，让人误以为闯入了天庭。售房外圆形桃木桌，铜制镂空椅俨如方阵，护守着城门。房前正门与左侧门过道处，青盆红钵，百花齐放，水红颔首的牵牛花，娇艳惊心的大理花，金黄飘逸的非洲菊，妩媚富贵的牡丹花，满眼春色琳琅悦目。

顺子爸与一肖姓业务员谈论正酣，顺子爸说，你说个老实价，我们就定下来。业务员说看你是老人家，来一趟不容易，给你跳楼价5000元。顺子爸说不行，4500元可以考虑。业务员不屑一顾，水都不倒一杯，扬长而去。顺子爸脸上尴尬难掩，慌忙起身再求业务员。业务员说：“没得讲了，您又不打听打听，。这地带是什么来头，您等等看，成型的房子过不了多时还会涨！”

顺子爸觉得业务员信口开河，气愤而去。两个星期过后，顺子爸再去巡视，那栋楼真的售空，而且别人比他出的价格每平方还要高出二百元。

所以这次，他不等房子完工就带上巨款，打算把看房子与签订合同的事一次性完结。当天，天空悬着剪不断线的小雨，放眼望去，烟锁楼台，一片肃穆。

业务员说现在只剩下10楼一间，四楼两间，13楼一间。让顺子爸从中挑选。顺子爸要了10楼。整栋楼房，高脚架横七竖八，就像老弱病残的伤员身上的无数个伤疤，纵横交错，零乱不堪。随处可见的断砖破板，活像个死伤无数血淋淋的战场，遍地狼藉。

由于楼房尚未竣工，电梯也没安，看房的人只得走楼梯。楼梯什么桅杆也没有，顺子爸走上楼梯的第一步，有点像走进了防空乱的窑洞。业各员一路说小心，虽说是大白天，楼道间却暗无天日，只能透过转弯处的微光摸索着前行。

好不容易上到第十层，顺子爸还未喘过气来，来到客厅的业务员紧接着就介绍房子的面积与框架结构的布局，细说房子是如何如何的坚固耐用，抗震几级，朝向是如何合乎风水学原理。顺子爸朝阳台走去，阳台还没有加上护栏，无遮无掩，顺子爸暗自抱怨，业务员滔滔不绝地讲，本想提点意见，顺子爸见势不妙，插不上半个字。

阳台的正前方是北京路，车水马龙的车子停在纷飞的雨中走走停停，寸步不动。顺子爸看着就心焦，真想跑过去，给那些车辆造出一条畅通无阻的人肉路来。正自想得出神，业务员说我们再去看看主卧。顺子爸一回神，转身，脚腾空，飞了出去。

就像一只黑色的孤燕，飞了出去。碎了一地。

顺子的爸爸含恨走了，眼还大大地睁着。走得始料不及，走得天快要塌了下来。他是为了儿子的婚房走的，为了完成儿子的终身大事走的。

阴沉的雨下过不停，那一声落地的巨响震破了天空，房子与雨水一起流下了伤心的泪。那泪，排山倒海。

顺子妈从此一病不起。顺子跪在妈妈的面前：“妈，你说，你想吃什么，我全部做给你吃……但做好了，你一定得吃……”

”好孩子，你去帮我把挂在你房间衣柜上的那个绿色袋子拿过来。“

顺子奉命去取，那还是小时帮妈妈捡过棉花的袋子。顺子看着一阵辛酸。他慢慢地取下，很沉很沉，不知袋子里面装着什么。

顺子的妈气息微弱，声音嘶哑：”你打开看看里面有多少，拿去存到银行，这是你爸为你今后的儿女存的房款，他说一点一滴，积少成多，一直会这样帮你存下去，到时，孙子孙女就会有房子居……”

顺子打开布袋，泪，一滴，一滴，洒在无数枚银色的硬币上……

作者：小桥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