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我向深秋又迈进几步
——读郑海潮的几首诗
吕本怀
《白露》
吹过人间的凉风袅袅。玄鸟归后
下一场袭来的冷更冷
就像草,适时弯腰,从不怀疑
露珠的重,说是为了更亲近大地
跨过这一天,夜将被拉长
这些年,迷了又悟,悟了又迷的我
却把夜一片片地抽短
岁月留的白,从鬓角赶往胡子
像叶尖
今天又被狠狠地刷了一次
【点评】这首诗不仅写出了时令特征,也凸显了地域特色,这白露只能是岭南的白露,到了这个时令,其他地方早已不是“凉风袅袅”,而是寒风习习了。当然,更重要在于将自己切入,“跨过这一天,夜将被拉长/这些年,迷了又悟,悟了又迷的我/却把夜一片片地抽短”,便将俗语“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后睡不着”用“把夜一片片地抽短”具体生动地加以表现。
另外,白露之白本为自然之白,诗人却将“岁月留的白/从鬓角赶往胡子”,这种“赶”本是客观而无形的,却因诗人表达而变得既具有鲜明的主管色彩,又有了具体的动作与过程,同时这种“白”还形成了一种迁移,尤其“被狠狠地刷了一次”,更显出时令变化所具有的力度。
时令诗写的人很多,但要写出一点新意来并非易事。这首《白露》的好,主要在于让自身进入,并因此而让自然的白露与自我人生的白露融为一体。
《再来写赤岭》
还未到寨门头,喜鹊们就已站成一排
在电线杆上欢迎我们
路过的几只呆鹅,看到陌生人
以为有人要绑架它,飞也似的逃走了
云朵很热情,执意要为客人撑伞
我们走到哪跟到哪
我一路上向文友讲述赤岭故事
讲到罗李张三将军那阵,恍惚,我也加入了他们,去抗倭
以至顾不上与那朵缠绕的祥云告别。风吹过来
吹过水面,洇开阵阵野花香
我方觉,站在了久违的池塘边
葡萄、桔子已怀孕,菠萝蜜典起了大肚子。顺着右手望去
那块高出池面的砚山静静躺着
只不过被盖起了小高层
行经榕萌下
我这才有时间坐下来,拾起零零碎碎的诗句
给它蘸上几滴墨绿汁
再将它链接成故乡的模样
【点评】读完这首诗,我再次觉得采风诗难写。难就难在倘若只写史料,很可能人人笔下有,显不出作者的独创来;难也难在倘若只写过程,则很可能变成记叙文,当然,为表达心意,其中往往还少不了违心吹捧。
《再来写赤岭》在这类诗里算好的,而这种好很可能来自于诗人对赤岭的熟稔,毕竟是再来,而且再来写,自然就不再只有史料的堆砌与过程的卖弄,而是有可能将二者加以融合,并适当彰显一下自己的个性。
诗中有几处我印象较深,如开头与结尾部分对村中情境的描摹,喜鹊、呆鹅、云朵葡萄、桔子、菠萝蜜等被写得灵动而风趣;再如“讲到罗李张三将军那阵,恍惚,我也加入了他们,去抗倭/以至顾不上与那朵缠绕的祥云告别”,诗人便有意模糊了历史与现实的界限,从而很顺利地显示出“我一路上向文友讲述赤岭故事”之生动与投入。
一般而言,这种到此一游的采风诗,主旨上很难有大的突破(尤其著名文化旅游景点,其人其物其景基本早有定论),要想引人注目,要想超凡脱俗,主要拼表达能力,而就表达能力而言,这首诗的确由可圈可点之处。
《墙头草》
背负软骨头的谩骂也就算了
还要遭受一生的鄙视
这冤向谁诉啊 只有
电线杆上那只黑着脸的乌鸦——
“让人去说吧,站稳自己的脚跟”
同情你的人
并不晓得脚下那粒不是土的土
是怎样让你挺立残垣的
俗世 诱惑某一刻的摇摆不定
许是无奈 许是性格的软
而缝隙求生存的坚韧 却是生命的硬
空山僻野 不见山门 不见禅声
凝志静修 从不追风赶雨
孤立墙头 你持一朵阳光的微笑
守望属于自己的那片天
以朝霞当晨钟 以落日为暮鼓
【点评】这首诗属于典型的“反弹琵琶”,对于墙头草而言,基本有定论,且很是让人不屑,诗人却偏要从它身上找优点,至少也要制造出一份同情与怜悯,在我看来实属不易,并且很有新意,之前看到过不少“反弹琵琶”的诗,为“墙头草”翻案的还没有看见过。
既然想翻案,必须有一定的理由,且有足够的说服力。从诗中看来,诗人主要抓住了以下几点:一是人们“并不晓得脚下那粒不是土的土/是怎样让你挺立残垣的”,此乃处境之难,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纵使左右摇摆也情有可原;二是“空山僻野 不见山门 不见禅声/凝志静修 从不追风赶雨”,这其间显然有一份坚守,不管茎叶怎样摇摆,它的根一直扎在并不坚固更不肥沃的基础之上,从不轻易动摇;三是“孤立墙头 你持一朵阳光的微笑/守望属于自己的那片天/以朝霞当晨钟 以落日为暮鼓”,这其中既有一份乐观,更有一份自在,并让一直以来为人所不齿的墙头草,居然有了豪迈更有了禅意。
《佗城的故事》
已然发生,就让它成为过往
把故事刻进古城墙
在护城河旁,记忆千年沧桑
车出北城门,我不止一次地纠结
纠结我的一次蛮撞,还有
刹那的犹豫不决,我已然错过
一身正气的正相寺,蜿蜒曲折的苏堤
和那一望无际的田园风光
我用一午的时光,不停的行走和寻找
从秋风的袖口掏出一叠文字
我读到了岭南人对赵佗的赞美
夕阳西沉,西门古码头
山歌神树叶掉落
我拾着一片片落叶
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自己
仿佛,我向深秋又迈进几步
【点评】读完全诗,深感错过的风景才最是风景,建立在这样一个意义之上,或许,我们不要将所有的风景全都看遍,而要有意无意中留下一些人生的念想。当然,将此生发到其他方面,我们也可能对人生舍得有新的感悟。
不过,从诗人的感受来看,他主要表达的还是一份遗憾,而在这份遗憾里,主要又是因对赵佗的景仰。作为曾经的南越王,在秦汉交替之际他的确起到了保境安民的作用,尽到了自己作为一方父母官的职责。
一座城市往往因一个人而名垂千古,如赵佗之于佗城,包拯之于开封,范仲淹之于岳阳,岳飞之于汤阴。而这个人能在千百年之后还不断被人所崇仰,既是他个人的光荣,也是与之相关城市的荣光。
或许因有赵佗在,诗人才如此在乎这座叫佗城的城池,才会“不止一次地纠结/纠结我的一次蛮撞,还有/刹那的犹豫不决”,也才会“拾着一片片落叶/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自己/仿佛,我向深秋又迈进几步”。
读着这样的诗,我便觉得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乃至数百年上千年之后,还能被人念叨,还能被人景仰,实在是一份大美,而能够拥有这份大美的人,他必须首先自身具有灵魂与精神的大美!
《痕》
那片小小的海湾
却拥抱多么辽阔的世界
岛,礁石,沙滩
静约相守
一粒粒的沙拥挤在一起
迎来送往每一次潮起潮落
每一轮月圆月缺
恍若散落尘世的我
走过这样的沙滩
我想我该
把脚印踩深一点
虽然一会就被海水带走
【点评】由“我想我该/把脚印踩深一点/虽然一会就被海水带走”,我想起诗如其人,或许诗人对自己的生活工作,都有这样一种踏实精神。
当然,踏实之外还有超然,人生虽有痕,却无需指望每个痕迹都能被铭刻。毕竟我们是凡人,假如每个凡人的每个痕迹都必须留下,那地球上除了纪念之外便不可能再有其他什么。
不过,人们又不能因自身的平凡而局限自己的视觉与胸怀,正如“那片小小的海湾/却拥抱多么辽阔的世界”,此刻的辽阔与之后的短暂间并不构成矛盾,恰好是对短暂时的超越可以让我们的胸襟更加宽广。
“一粒粒的沙拥挤在一起?迎来送往每一次潮起潮落/每一轮月圆月缺/恍若散落尘世的我”,诗中所呈现似乎在说沙,其实更在说人,稍细心的读者不难由这首诗感悟到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云落》
车过“云落”。云落镇
又一次诗意起来
驶入街区,感觉头顶有云翳
掉落
云很轻,像海水中晃悠的水母
过南阳山谷,缭绕白云
向这边涌来
像那一拨要回归原辖地的乡民
云落故土
抓不住
注:云落镇,位于普宁市中部,古属海丰县辖
【点评】诗人贴近地名本身来写,并且的确寻觅到了其中的诗意。“驶入街区,感觉头顶有云翳/掉落”的初步印象,“云很轻,像海水中晃悠的水母、过南阳山谷/缭绕白云/向这边涌来”的直观感受,“像那一拨要回归原辖地的乡民/云落故土/抓不住”的当下关照,让“云落”这个镇被最大限度地利用并演绎。
当初为云落镇取这个镇名的人一定是个诗人,而郑海潮的这次经过,则真真切切地让“云落镇/又一次诗意起来”。
《和尚》
.
带着身上的人间烟火
点燃香案上的香
头顶的太阳像一只木鱼
我每天用忏悔敲击
一棰敲起清晨,二棰敲落黄昏
木鱼声穿过我的心
我把自己敲成一座庵寺
【点评】这首诗能贴紧“和尚”写,并因此让诗中“和尚”很“和尚”,甚至我还认为,这“和尚”与诗人灵魂深处的某部分极像。
另外,诗在表达上这首诗很有新意,“头顶的太阳像一只木鱼/我每天用忏悔敲击/一棰敲起清晨,二棰敲落黄昏/木鱼声穿过我的心”,诗人偏不说木鱼像太阳,却说太阳像木鱼,这一下子便跳出了和尚,也跳出了寺庙,并因此让它变得与我们每个人相关。
不过,即使每个人“头顶的太阳像一只木鱼”,却不见得每个人“每天用忏悔敲击”;忏悔一直到今天于国人而言都是一种多么珍稀的情愫,否则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受害者至今得不到任何道歉。
至于“我把自己敲成一座庵寺”,那就更需佛缘;纵然人人皆可成佛,但这世间真成佛者又有几人?
作者简介:郑海潮,笔名垄上,广东陆丰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微型诗社、长江诗歌研究会、汕尾市作家协会会员,汕尾公安文联理事。《油菜花诗歌》主编。 著有个人诗集《淌过心海的浪花》(国家图书馆馆藏),诗合集《中国微型诗30家》等4部。入选《中国百年新诗经》等多种选本。作品散见于《中国诗界》《中国魂》《中国微型诗》《中国诗歌报》《当代诗人》《人民文艺家》《长江诗歌》《南方法治报》《三峡商报》《荆州晚报》《香港诗人报》《汕尾日报》等各级报刊、网络微刊。荣获《首届中国山水诗大赛》铜奖,2017年11月在北京参加“中国新诗百年”全球华语诗人诗作评选颁奖大会,荣获关雎爱情诗刊2016年度微型诗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