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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 蛾
周齐林
一只蝴蝶误闯入屋内,贪玩的小孩静等蝴蝶栖落,而后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伸手走过去,担心惊动了这位艳妆皇后;飞蛾显然没有这样的待遇,一只飞蛾误闯进屋,大人小孩见了,仿佛看见不祥之物一般,高举着扫帚,一路把它赶到门外,或者啪的一声被残忍地拍死在墙壁上,血迹残留在墙,直至成为一个斑驳的暗影。飞蛾成了扫把星。 蝴蝶有着鲜艳的翅膀,它扇动着羽翼在空中翩翩起舞,引来弄蝶人的追逐,仿佛一个穿着艳丽的贵妇人,迈着优雅的步调,带着少女鲜有的羞涩,从人群中款款走过,引来众人的驻足回眸。蝴蝶惯于在白天翩翩起舞,她光艳无比的身姿使得它拥有了极高的曝光率。与此相反,飞蛾面相丑陋,肤色灰暗,身上长着细密的绒毛,它似乎有自知自明,习惯于昼伏夜出,不敢把面目曝光于阳光之下,扇动着翅膀,在夜空中飞速而过。这让我想起远方表弟,年幼时的一次意外让他的脸造成重度烫伤。烫伤,让他面目狰狞。年幼的他整日躲在屋内,不敢出门,惶惶不可终日。每次出门都会引来路人一脸好奇的目光。 蝴蝶和飞蛾,因相貌的差异受到不同的待遇。它们同样拥有翅膀,一个却成了天使的化身,一个却成了魔鬼的替罪羊。造物主以这样极端的方式呈现着命运的繁华与苍凉。 关于飞蛾和蝴蝶的记忆,一直鲜活在脑海深处。许多年前,夏日的午后,我在烈日下追逐着蝴蝶。当逮着蝴蝶的我满脸汗水的跑进屋内,躺在竹椅上小憩的祖父忽然把我叫住,让我帮他赶走在他面前上下飞舞的飞蛾。我左右察看,却始终不见飞蛾的影子。祖父眼里出现的点滴飘动的黑色幻影,其实是他走向衰老的特征。许多年后,我才知道祖父患上了飞蛾症。飞蛾以这样一种方式潜藏在我的记忆里,深扎下来,逐渐成为衰老的不祥隐喻,带着死亡浓重的腐朽气息。它意味着闪烁的虚幻黑点,意味着消失。蝴蝶,因为午后烈日下一群小孩的嬉戏追逐则成了生命充沛活力的象征。 在时间的推移下,飞蛾身上携带着的不祥预感慢慢演变为人死后灵魂的一种化身。那个初夏,祖父举行葬礼的一天,一只巨大的飞蛾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屋内,引来人群的一阵骚动。年轻的一辈面露恐慌,手持棍棒欲作驱逐状。祖母迅速制止了他们。骚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人们屏住呼吸看着巨大的飞蛾栖落在祖父静躺着的棺木上。飞蛾短暂的栖息之后,重新飞了起来。祖母一直目送着飞蛾飞出屋外,才返回屋内,像供奉着一个神。在她眼里,这只飞蛾成了祖父亡灵的化身。 面相丑陋的飞蛾因破坏农作物侵蚀大米而背负骂名,在绿油油的稻田间穿梭飞行的飞蛾二化螟降落在一棵沐浴在阳光中的水稻上,它张开嘴巴,肆无忌惮地撕咬着水稻的茎叶,发出嘎吱嘎吱的咀嚼声。作为二化螟的同门兄弟,米蛾孕育出的孩子像是受过母辈的临终遗嘱,它作为潜伏者隐藏在洁白的大米堆里,直至把大米撕咬得粉碎。我常想,二化螟蛾和米蛾作为复仇者,它们早早就有了精密的分工,一个负责侵蚀水稻,一个负责吞噬大米,十分缜密有序的进行着一场复仇。 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类占据着道德的制高点,飞蛾损害到了他们的生存环境,从而被贴上了害虫的标签,像古代犯罪的囚犯,脸上被打上沉重的烙印。很难想象,在日益枯竭的自然资源和日益严峻的自然环境面前,肆意生杀抢夺的人类是应该被大自然定义为害虫还是益虫?大地沉默不语,一杆无形的天平横竖于天地之间,敲响着警钟。 优胜劣汰,弱肉强食是苍茫大地上亘古未变的自然法则。农药的喷洒,几乎就把吞噬大米破坏水稻的飞蛾赶尽杀绝。这种厮杀显得血腥残暴,农药置飞蛾于死地的同时,也跟着肠道进入到人的肚子里。当人类深刻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又开始挽起袖子做起了实验。“据说一只雌性舞毒蛾只要分泌0.1微克的性外激素,就可以把100万只雄蛾招引过来。”聪明的人类利用着这一点,引诱着雄飞蛾过来,却让它扑了一场空。雄飞蛾上演着一场鲜活而又生动的自投罗网的故事。这种不见血腥的厮杀其实更加残忍。文明的外衣下其实隐藏着令人震惊的血腥和暴力。 在强大的人类面前,心怀复仇之心,如蚂蚁般弱小的飞蛾一直在演绎着一场场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的故事。然而我常想,在傲慢的人类面前,飞蛾不畏强敌的决心却是值得人称赞的,它不吃软怕硬,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让它身上没有丝毫屈服的奴性。 飞蛾似乎一直生活在人类的唾弃之中。飞蛾扑火、幺蛾子,都是骂人的贬义词。飞蛾扑火成了自取灭亡的代名词。飞蛾是夜的守望者。在夜空中一直以月亮作为灯塔自由穿梭飞行的飞蛾,没想到弥漫着人类烟火气息的灯光的出现,让它顿时失去前行的方向,顿时陷入万劫不复之中。聪明的人类给飞蛾早早地设下了致命的陷阱,却又轻而易举地通过障眼法,让飞蛾背负上了自取灭亡的罪名,把一切责任推脱的一干二净。 娥眉似乎成了飞蛾唯一的美誉。“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蚕蛾触须细长而弯曲,在这里,娥眉成了女子美丽眉毛的形象比喻。面相丑陋的飞蛾全身似乎只有细长而弯曲的触须是值得美誉的。试想,当一个面相丑陋的人,你去赞美她的眉毛好看时,这会是怎样一种讽刺。去赞美一个面相丑陋的人,无疑是变相的侮辱。 在严峻的生存环境的压迫下,饥肠辘辘的飞蛾们陷入绝望之中,部分聪明的飞蛾选择了弃暗投明,他们开始俯首称臣。 家蚕就是最典型的投降者。一个家字,暴露出家蚕看似风光命运背后的尴尬。被人类驯服的蚕虫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奢靡生活,它们在绿油油的桑叶里翻滚着身躯,直至身宽体胖大腹便便。它们靠吞吐出洁白的蚕丝来换取短暂的奢靡生活。在优越的物质环境里,蚕虫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目光的短视,它匍匐在地享受食物的一刹那,忽然看见了头顶的天空。天空里飞翔的暗影刺伤了它的内心世界。春蚕到死丝方尽。死去的蚕虫蜕变为蛾,蚕蛾身上两只小小的翅膀似乎正隐喻着蚕虫临死前对飞翔的深沉渴望。但一切为时已晚,它还保留了两只翅膀,却早已失去了飞翔的功能。它们不停拍打着翅膀,但小小的翅膀扇动不起它肥硕的身躯。就像动物园里被人类驯服后囚禁在笼的老虎,早已失去森林里的王者之风,而被沦为供人类观赏取乐的道具。 蚕蛾成为最典型的背叛者,它们虽还披着飞蛾飞翔的翅膀,却被剥夺了飞翔的自由。蜕变为蛾的蚕虫依旧逃脱不了厄运。因为有益于人壮阳事的巨大药用价值,蚕蛾死后依旧要面临着烹煮为药的宿命。 飞蛾的命运映射出人的精神困顿。人亦如蛾。沉溺于物质肉体的高潮快感之中,就很容易陷入精神萎靡的困境,成为物质紧握在手的奴役。我震撼于那些有骨气的人,他们能抵御住巨大的物质诱惑,衣衫单薄的他们在寒夜中依旧追寻着灯塔的方向,坚守着灵魂的高贵。然而,现实总是令人倍感沮丧。人总是试图在丰腴的理想和残酷的现实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来寻求一种两全其美的生存哲学,但结局往往是适得其反。 人的悲剧在于被奴役,更大的悲剧在于心甘情愿被奴役。正如鲁迅先生所言:“中国只有两个时代,做稳了奴隶的时代和争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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