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笔记 张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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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的旧四合院里住着一个木匠,出于尊敬,大家都叫他猫先生。猫先生的父亲是个行走于田野的自然观察者,但他坚称自己是个艺术家。他拥有各种奇怪的玻璃器皿和大小薄厚不一的相框,用于保存各种植物和昆虫标本,这些花卉虫豸精美绝妙令人惊叹。他频繁地奔走于田野和工作台之间,穷几十年之力收集这些死亡之物,耗尽了家财。缘于这些标本的优秀品质——连死亡都栩栩如生,猫父闻名于世,国内外很多人一次次地去他家参观,走的时候纷纷留下赞誉。猫父爱这些死亡如爱自己,美好的东西只能独享,不到两年时间,他就厌倦了这些烦扰,拒绝了各类参观。年幼时的猫先生对猫父的这些标本根本不感兴趣,福尔马林的味道在四合院中飘荡时,他往往在思考人类的终极问题,何去何来,生死何辜,诸如加雷斯·B·马修斯在《童年哲学》中所描述的种种异像在他身上并不少见,比如他盯着相框中的蝴蝶标本提出疑问,为什么人类可以为了艺术的自私而牺牲蝴蝶的生命?猫父无法回答,猫先生稚嫩的额头上为此生生地刻下了明显的皱纹。幼年的种种特质似乎暗示他应该成为一个思想深邃的哲学家。但命运总是充满各种不确定性。 当成年后的猫先生靠精湛的木匠手艺获得人们由衷的尊敬,成为真正的猫先生时,我刚刚出生一个月。我的出生很快吸引了大家的关注,都说我是天才,有时也称呼为妖孽:刚出生就会说话,覆盖周边半径五百米的敏锐听力,唯一遗憾的是,出生一个月才学会了走路。上帝从来不允许一个完美的人出现在世间。 因为对猫先生父子的好奇,学会走路那天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猫先生家屋子门口观察猫先生的工作。这是我和木匠之间的第一次接触。由于猫父的存在,“观察”这个词在这里就显得敏感,严格来讲它已经成为一个专有名词,因此不能因为我有实质上的观察行为就说我是个观察者,但实在没有更好的词汇来形容这件事。基于对猫父的尊重,我专门向老爷子就这个行为做出了慎重解释。我开始无意识地观察猫先生的工作,然而注意力又不够集中,事情就难免断断续续,更因为年幼无知,像猫父一样敏锐的审美和判断力也无从谈起。观察猫先生的时间长达近半年,这期间我从来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直到有一天我拿着猫先生的墨斗不小心在鸡鸡上弹了一条笔直的线后,发出嚎啕大哭之声。 猫父听到这冲破云霄的哭声很是惊诧,他看着书柜上一个装着螳螂的瓶子满脸不安,半小时后他从房间里蹒跚着出来,拿放大镜仔细研究了我的鸡鸡几十分钟。他对我说,你得负责把我的观察者身份传递下去,又向猫先生吩咐,你负责监督他,为了避免他走上弯路,首先要让他学会坐。猫父交代完这些事就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在满屋子死亡的环绕中,他白天半眯着双眼陷入神秘的思考,晚上睡觉时发出痛苦的呻吟,自此很少再起来过。 我并非生而知之者,不过是早慧而已,对各种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缺乏足够的预判,完全没有意识到因为好奇而对木匠工作进行观察会引发后面的一系列的事,这些事甚至在未来影响了我的大半生。为什么要成为一个观察者?我陷入迷惘,这迷惘迫使我停止嚎啕大哭——难道你以为我的哭是因为疼?在生命的第七个月,我放下生而能言听力超凡满月即走的骄傲,总结了人生之中第一条生活经验:生活总是充满各种偶然。
2 我对猫父关于观察者的安排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又对这样的要求确实充满好奇,不免想起那些流传在四合院中的传奇故事。你得承认,猫父和幼年猫先生之间的故事就像发生在睿智的长者和一个偏执的哲学家之间的故事,或者你也可以把这个描述颠倒过来,猫父和幼年猫先生之间的故事就像发生在偏执的艺术家和一个衷于践行的实干家之间的故事,两人在玻璃的两面对话,在莫比乌斯环上相约寻找终点,猫对狗语,若即若离,鸡同鸭讲,跌宕起伏,结局也符合要求:他们统一了语言,都采用汉语普通话。这并不是一场家庭伦理相关的悲喜剧。 前面说了,尽管猫父的家中有那么多漂亮的标本,然而幼年猫先生对此实在是兴趣乏乏。幼年猫先生在这样的环境中似乎丢失了自己,长久的思考让他变得深沉,说起那些标本,他就眼神飘忽心不在焉,仿佛在讲陌生而苍白的事物,或许源于他过早地接触了死亡,这死亡令人心悸,甚至,当这些死亡被当做标本摆在架子上挂在墙上供人参观时,幼年猫先生仿佛感同身受,他的内心充满痛苦。猫父对此并不知情,他无法进入幼年猫先生的内心世界,他看着幼年猫先生额头的皱纹直撇嘴,出于对孩子的担心——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成为一个只会陷入空想的哲学家,他花费了大把的时间帮幼年猫先生培养更多的兴趣,带幼年猫先生行走于田野中,观察各种事物,并提出很多深奥的问题让幼年猫先生思考。 父子俩的这种活动持续十年时间之久。猫父是尽责的,幼年猫先生却在麻烦中越陷越深,他在生的热爱和死的绝望中往返,内心煎熬却得不到答案,只能借助思考来探究问题的根源。长久的思考让他沉默,直到深深地厌倦,在他以为,任谁这样持续十年地观察而不进入事物内部深入研究,都不可能不心烦。但他厌倦死亡,却无法摆脱死亡的影响,哪怕是那些幼小的生命,它们曾经那样可爱无忧无虑。这是我看到的除我之外第一个过于早熟的人。出于对父亲的反抗,在十二岁时,幼年猫先生焚烧了父亲珍藏在各种器皿和相框里的标本,并在一个深夜离家出走。三年后,少年猫先生回来了——这里的叙述时间转换会不会太快?他额头上的皱纹已经深如沟壑。 我还记得少年猫先生回来那天的场景:父子俩面对面长久地沉默。直到猫先生打破沉默:让活着的变成死物固然容易,让呆板的物事变成活物才有意义。为了这个观点,两人再次开始了激烈的交锋,仿佛生和死的惨烈交锋,仿佛水和火的相互消耗,对抗到最后,回到了少年猫先生回来那天的场景:彼此继续沉默,于无声处听惊雷,此时无声胜有声。沉默并不意味着矛盾的消弭,三天后他们的交锋达到高潮。少年猫先生迅速找了个女人成家,没有邀请任何亲朋好友,婚礼过程短暂,仪式完整,他一个人承担了女人以外的所有角色。折腾到次日早上,少年猫先生终于从曲径通幽处杀了出来,他郑重地宣布自己成了一个木匠。这标志着成人仪式的完成,成家立业,回归于众人中间。即使做一个俗人,猫先生也是优秀的,当猫先生先宣布自己是一名木匠时,他的称呼在人们口中才开始慢慢地变成了猫先生,以至于大家忘记了他的本名。 我像个幽灵,穿梭于这对父子的过去现在。自然观察者的标本在这三年里再一次丰富了起来,孩子在远离父亲的地方也获得了新的手艺,多美妙。紧接着是猫先生的自立,这说明猫父对培养观察者很有经验,虽然这中间会因为各种误解而产生分歧,但一个独立个体的出现,即意味着成功。这样一想,我也就没什么可担心了。或许可以换一个具有艺术色彩的哲学观点来概而述之:悲壮的弑父情节和与之相随的激烈反抗行为,并不能让艺术的传承就此断绝。我准备改天把这句话讲给猫先生听,顺便了解一下什么是观察者。这时正是我出生后的第七个月,我已经完成了文字的启蒙,在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时出于内在关联开始研究俄狄浦斯,真是一个悲剧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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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父此时已经过于老迈,腿脚不便,带我去田野中做一个自然观察者的事也就完全不可行,对此他选择了另一个方法,他建议猫先生借助座车让我去专注地观察事物从而达到一样的目标——培养我成为一个观察者。猫父要求的座车是固定的,半米高,四四方方,四腿着地,不能移动,毫无新鲜感,比不上我两个月大时乘坐过的由国家科学院打造的电动遥控仿真汽车。如果坐到座车里,鸡鸡会被塞进一个小孔中特殊保护起来,屁股后面还有一个大孔,双脚踏在一块倾斜的小板上,两条绳索交叉过肩膀绑在座车上并上锁,只有手和脑袋能动。猫先生用他的工艺禁锢了我的身体,据说这可以让我的注意力更集中,让想象力进一步开阔。追求自由是人类的天性,虽然我对自由意识缺乏足够的认知,可是谁愿意每天坐着除了眼珠子外一动不动?孩童通常通过哭泣来表示不满,我连哭都不愿意了,因为没有意义,我无力反抗,就只有顺从。那句富有艺术特质的哲学观点,也就没有了向猫先生讲述的必要。或许试着学习并成为一个观察者也没什么不好,虽然我依然不知道什么是观察者。 观察猫先生做木工活成了我每天必须的功课。事实上观察这个行为本身非常无聊,何况是坐在座车里观察。早春时分,阳光暖洋洋地照着我,我一动也不能动,就这样观察一个人机械枯燥地工作,常常会睡着,鼻孔下的鼻涕泡泡一张一缩地嘲笑着身体下的座车。等我一觉醒来,猫先生已经完成了一把椅子,椅子很精致,胡桃木的表面被打磨的光亮,纹理分明,榫卯结构让椅子异常坚固,最令人惊叹的是椅子的靠背,符合人体曲线的波浪型构造,给人以无比的安全感,我由衷地表示了赞美。又一觉醒来时,猫先生完成了另一把椅子的组装,两把椅子在中午的阳光下体现出新鲜的美感,大小一致,部件对称,各部位毫无偏差,除了原木上的花纹不能统一,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就像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猫先生也没必要制造出两把完全相同的椅子,不过猫先生可以保证两把椅子具有完全的相近性,注意是相近性而不是相似性,相近表示了互相之间的无限靠拢,相似则表示了似是而非的明显区别。即使肉体被禁锢在有限的空间,也不能阻碍思想上的无限放飞,——醒来后通过观察并得出这样的结论,进一步表明了我的天才甚或妖孽称呼并非浪得虚名。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把桌子的事情继续叙述下去,让这一天保持完整。照例是又一觉醒来,不同的是,这次的太阳光线倾斜成45度角从西面照射过来,这个角度用猫先生的曲尺与斜切锯配合即可测量出。桌子在45度倾斜光照下,显得华美大方,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四面悬空的垂直挡板上那些镂空的雕花,图案比例恰当,云纹舒展,花朵柔美,瑞兽端庄,刀功干净利落,剖面光滑而不失轻佻,整个桌子,就是一个实用的艺术品,这是艺术在实用领域的超高成就。粗糙费力的活干完了,在我想来,即使是距今7000年前的河姆渡的木碗,也要涂抹朱漆以防虫防腐,这套座椅也难免要上漆。在给这套我完整地见证了其诞生过程的桌椅上漆时,我又在夕阳下睡着了,又一次醒来时,晚风挽着柔软的月光吹过我柔嫩的小脸。 观察桌椅的诞生过程不算漫长,我甚至愿意用更长的篇幅来描述它们。作为一个身体被禁锢的未来观察者,我在观察和睡眠中度过了无数个黑夜白天,也观摩了无数个美的创造过程,这些艺术品闪耀着光芒站在那里,我除了赞叹,还是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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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态观察行为的第三个月,神奇的事发生了。如果说卡夫卡变成甲虫让他体验到了人情淡漠痛苦孤独,这件事则让我感受到了神魔故事中七十二般变化所带来的巨大震撼和不可思议,但我一点都不惊讶,似乎理所当然。 那是夏日的上午,阳光不断努力着要穿过桂花树的叶子,斑驳的光点撒在脸上,让我感到痒,我时不时地用手拍一下,想赶走那些痒,我甚至不时地眨一下眼,想赶走那些光斑。在某个眨眼的瞬间,我突然被猫先生提到了手里,还没感受到脱离座车享受自由的幸福,就听见了哧哧嚓擦的声音,由于听力超群,这声音也显得异常清晰,我听出了抑扬顿挫的乐趣。所以当我发现我被猫先生横在木头上哧哧嚓擦地来回拉扯时,作为早慧神童,我一点也不慌张,因为除了音乐的快乐,我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在美妙的声音中木头很快断成两截,我被换到了另一个位置,被继续拉扯,声音继续响起,这次是优美的G小调。如是几次,我发现事情真相不过是,我变成了一个单手锯。类似的事情持续发生,某次我变成了一个凿子。某次是锉刀。斧子。曲尺。砂纸。刨子。墨斗。手钻。射钉枪。如此等等,音乐不尽相同,乐曲绝不重复。为什么?猫先生?猫先生不回答。为什么?为什么?猫先生依然保持沉默。我无意与什么不靠谱的《变形记》对比,因为在无穷的变化中,事情并没有脱离控制,无非都是我变成木工工具,弹奏一曲后,又总能变回去,每次的结果我依然回归到自己,依然坐在座车上。这似乎佐证了传言中木匠是一个巫师的说法。 猫父知道了这件事,他认为可以不用座车来加持我了,猫先生花十年时间才做到的事,我三个月就能完成,观察者的培训成果斐然。在猫父眼中,这意味着我已经可以成为一个入门级别的观察者了,由一个静态观察者的身份升级为一个自由观察者。面对猫先生的结论,我坚持认为座车的加持毫无必要,完全属于蹩脚的借口,强制的睡眠也并非必须,它限制了我的成长速度,毕竟我在一个月大的时候就已经能稳稳当当地走路。好在一点,裆下的鸡鸡终于获得自由——原谅我一直重复强调这个人类雄性幼崽的生殖器,在这个漫长的叙述中,我只是个准备走出婴儿期的新手,尽管我早慧如妖孽。猫父不听我解释,转而去找了猫先生,父子两用各自不同的快乐进行着快乐的交流。我注意到猫先生转头看我的那一刹那间有如释重负之感,我看到猫先生头上的沟壑,明显的舒展了一些。随你们高兴。 事实证明,当人们对某个结果充满期待时,事情的发展往往会出人意料,P(A)=m/n这个概率学公式就是为了说明结果的随机性,难以确定的趋势——谁能想到我在被迫的观察行为中睡着了——再一次证明了统计学中的偶然性符合事物规则。这些枯燥的理论只是为了掩盖我对意外结局的惊喜,它像一堆烟幕弹被我劈头盖脸的扔给了猫父,但猫父既然并不在意,那我也就无所谓了,一点都不重要。因为这种惊喜,我甚至语言混乱,管你什么,管你什么观察者,还有那该死的座车,都不重要,我享受那变成工具时出现的音乐,多么丰富的经历,神奇的能力。所以,现在,我完全可以是一个自由观察者,我接受这个没用的虚名。 这件事的结果除了让我爱上木匠手艺,没有其它,所以经过慎重思考,我决定了我的未来,那就是成为一个木匠。木匠多么神秘,就像我观察到的猫先生,他制造各种家具,兼职盖房子,拥有各种神奇的道具和令人尊敬的身份,他身上的木屑味和泥瓦味都那么迷人。他叼着烟刨木头时的专注劲儿,太痴迷了,你只能远远地观察他,在刨花飞溅的过程中体会快乐,你想想,一个人对工艺竟然这么热爱,不可思议。他拉墨斗时更有仪式感,定住线头,拉伸墨线,啪的一声,一条直线就落在木头上,然后他眯着一只眼观察,就像一个裁判,更像一个狙击手,他判断曲直问题,并做出裁决,他代表着规矩。如果再想想,就简直令人害怕,他能把各种零碎的木头整合在一块,让它们形成一个整体,这是不是暗示着,他代言了秩序。关于木匠和他的工作,能够描述的美妙场景太多,能够说清楚的道理又有几条?讲道理难免让人心烦,现实一点,在我居住的地方,他管着村里人的住宿问题,连邻村的房子他也管。他是村里的巫师、是法官、更是秩序的执行者,他掌握生活的真谛。猫先生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于我犹如天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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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来临时猫先生收了两个徒弟。其中一个徒弟长的瘦高,入门半个月后学会了墨斗使用技巧,很得师傅表扬。另一个徒弟长的矮胖,患有非对称性结巴的毛病,脑中思路很快,手里活计短缺,嘴里面冒出的话就常常两头窜。这件事让我很高兴。和猫父持续十几年之久的理念冲突,导致猫先生过于严肃,寡言少语,而他沟壑般的额头也让人心生敬畏,所以作为一个自由观察者,我和猫先生几乎没有对话,现在好了,我可以和他的两个徒弟讨论木工技术。长期的观察让我对木匠工艺产生了自己的看法,我具备了渊博的木工知识,在和两个徒弟的讨论过程中,这些看法得到了逐一验证,这些知识得到了归整。但他们毫不着调的话也让我意识到,所有学徒工都是可爱的,更是蠢货。我不得不为他们讲述一个木匠皇帝的故事,希望能够加强他们的职业荣誉感。 故事中的皇帝掌管着整个木匠界的命运,更是代表着木匠工艺的神奇和权威,他对木工艺术的痴迷几乎与生俱来,刀锯斧凿丹青髹漆样样精通,他是个伟大的艺术践行者,也是一个优秀的设计师,他的作品都由自己设计并亲自付诸生产,因为他的能力过于专精,他一点也不屑于其它的泥瓦工工作,更对治理国家毫无兴趣,虽然从一个国家的层面讲,结果很糟糕。在兼职当皇帝期间,他让木匠这门手艺达到了历最史高峰:有一天他看到了天上的宫殿,突然顿悟,那些完美的艺术品震撼了他,为此他千方百计求到了仙丹,又在一个早晨悄悄放弃了皇帝身份,吞服仙丹后飞升上天去追求更高的艺术境界。在木工史上,这个为了艺术而不惜牺牲自我的行为让其他木匠高不可攀,当然,为了艺术而不惜推波助澜把自己的国家一步步送入水深火热之中的附带效应,也令人目瞪口呆。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个匠人、一个手工艺者具有无比的伟力,虽然其后果褒贬各异让人难以评价。 两个学徒工听完故事后张开可爱的大嘴表示不敢相信。我总结说,皇帝太遥远,村长可以考虑。有木匠皇帝的先例,谁还在乎木匠和村长之间是否存在事实上的关联。我甚至没有发现木匠皇帝的故事效果适得其反。为了励志,我甚至掏出鸡鸡给他们看,用鸡鸡丧失自由的苦难史告诫他们,只有付出才有收获。为了让两个学徒工掌握木工技能甚至享受木工之美,我把自己渊博的木工知识给他们一一道来。我告诉他们,成功之道首在观察,观察就是学习的过程。我告诉他们,在木匠手艺方面,只有不断学习才能掌握技能,掌握了技能就能创造价值,成为事实的村长。我告诉他们,更重要的是,要把精湛的手艺转化为实用艺术成果,虚实转换,乐在其中,多么美,生活在这些美中间不是更好吗?无师自通的西方逻辑学推导出的结论是,我必须成为一个老师,责任感和虚荣感让我在向学生传授技巧这件事上充满了动力,这种激情推动着我,我甚至想起那次观察猫先生用刨子刨一块厚木板的场景:那次观察中,我成功地变成一个刨子,那一刻《A大调第十一号钢琴奏鸣曲》响起,我浑身充满力量,锋锐,势不可挡,反复摩擦,摩擦摩擦,推平前面的所有阻碍。 ——尽管我生而如天才般妖孽,然而放到人类漫长的进化史中来看,终归见识有限,很久以后我回想往事时突然发现了隐藏在这段激情的开场中一闪即逝的思想,那就是,一岁的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几乎抓住了决定这个社会的两个关键词: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是一个充满矛盾的悖论,我试图颠倒因果关系,试图用村长、皇帝这样世俗的身份与纯粹的技术之间架设起一道桥梁。换句话说,连续三个月的观察者训练,让我具备了专注的美好品质,甚至掌握了渊博的木工知识,以至于沉浸在木匠手艺里,永远失去了成为一个政治家的潜在可能。 木工手艺的讨论和授课耗去了我漫长的一年时间。这一年来猫先生总是面无表情地听我胡扯,几乎不发表言论,他是个身教远胜于言传的师傅,我正好来填补空白。至于两个蠢货,你很难改变人们从丰富的生活经验里提炼出来并塞到脑袋里的那些根深蒂固的想法,无论对的错的,按猫父的说法,所谓固执、愚蠢、朽木不可雕也。有时候我也在想,难道我就是对的?关于木匠手艺转化为艺术的授课效果更糟糕,讨论这个话题时,猫先生总是动用满额的沟壑进入深层次的思考,而那两个蠢货却总是表示一脸懵懂,他们宁愿吃着满嘴木屑汗流浃背用大锯去切割那些成块的木料。这一年的授课生涯让我的内心像坐过山车一样频繁地起伏波动,最后却充满沮丧,没有什么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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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我两周岁的时候,猫父长期卧床的状态还没有得到改变。身体的局限导致猫父的信息来源发生了变化,猫父的身份从一个自然观察者转变成了社会观察者,身份的切换让一个快乐的人变得充满忧患意识。他常常躺在床上内心焦虑地和我讨论新闻,间或的喘息声让我感受到了他的痛苦。大众化运动开始,这个焦躁的国家为了提升国民生产总值,在IPO资本运作方式上进行了巨大变革,一年时间内,人们几乎伐尽了举国领土上的树木转化为资本,木材变得极其稀缺。这种政策变动引发了社会生态的急剧变化,大清洗时代来临。在我们木工界——渊博的木工知识让我常常以一个木匠自居,民间的木工协会纷纷解散,很多人失业,一部分木匠们开始兼职泥瓦工,另一部分学徒工纷纷转岗。泥瓦工从木匠系列中拆除了出来,归于建筑工人序列,胖徒弟和瘦徒弟两人也不再向猫先生学习木工,他们成了快乐的灶台拆除工,木匠的队伍更加纯粹,木匠手艺也就显得无比珍贵,人们对每一个作品都提出了苛刻的要求,但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即使最苛刻的要求也没用,整个木工行业面临崩溃。因为不需要。 已经很少见到猫先生,他行影匆忙,世事变化迫使他放下木匠手艺转而从事各种陌生的工作。他游走于城市和乡村之间,从农民到工人,到小学教师,他变成了流浪在这片土地上的吉普赛人,刚有他的消息传来,又很快被新的消息替换。频繁的社会身份转换导致焦虑和希望同在、痛苦和欢欣并存,你很难想象他都经历了什么。有人把陷入困境当做苦难,有人把颠沛流离当成体验,对猫先生来讲,这完全是一场全新的深入事物内部的社会学研究课题,尽管过程艰辛,但他具备沉默隐忍的品质,他的思考能力和他的木匠手艺一样优秀,青少年期长久激烈的对抗训练给了他一颗强大的心脏,他能够快速适应变化并融入其中。至少在我看来,猫父就对他完全放心,即使担忧,或许也只隐藏在猫父晚上睡觉时发出的痛苦呻吟声中。有时候我很想他。 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降临时,猫先生难得地出现了,他搀扶着父亲,又唤我出来,三个人坐在银装包裹的桂花树下相对无语。猫先生这一年变得清瘦,过于沉重的生活让他的脊背稍有弯曲,额头上的沟壑扩张成为天堑,怒涛卷霜雪,愁苦满无涯,他保持着一贯的沉默,手中罕见地摩挲着去年雕刻的一个人偶,偶尔看向人偶时,他的眼中会射出往日的精光。猫父坐在躺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他犹豫良久,抬起颤巍巍的右手升在胸腹之间,他按下右手切换成了一个行吟诗人:相对于充满温暖的木头,那些砖头瓦片总是冰凉凉的,曲尺依然能用,却测量不了人心,凿子变成瓦刀,却凿不出一眼清泉,暴力推翻了精美的艺术,大地上狼奔豕突,人们无望地四处行走。我原谅了他蹩脚的诗句,作为早慧的天才,我才是诗歌方面的专家,可我暂时缺少兴趣。我只是把上一年的经验做了反向总结:上帝没法保佑吃不饱饭的人民。父子俩表示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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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还在下,夜晚来临,天光亮如白昼。这一夜我的内心纷乱如麻。即使生而能言听力超凡满月即走又能如何。即使做一个木匠又如何,我空有渊博的木匠知识,却没有庞大的国家供我挥霍。即使能够用变形术进入艺术的内部又如何——抽象的艺术体也会裂变出集权的内核,谁来引领他们。对面房子中猫父在睡觉,他用呼吸、呻吟加上适当的翻身叠加出不断变化的悲苦和弦。听着这音乐,我的内心纷扰,如你所知,长达三个月的观察训练,结果却发生了偏差,我捎带着成了一个音乐大师。这一夜我无法睡眠,起身出了房间,四合院里铺着厚厚的雪,踩在上面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这声音为猫父的布鲁斯小调增加了短暂的伴奏,这哀伤幽怨的曲子弥散在整个院子,整个院子的人都无法睡眠。 二十年后又一个风雪之夜,我走进猫父的房间时,仍然忘不了当年那个夜晚。时隔二十年,我以一个观察者的身份查看房间里每个栩栩如生的标本,并用小本子详细记录它们的体貌特征。在死亡环绕的房间,我是自私的活物,面对一个个标本我面无悲喜,我观察他们,观察这些旧的死亡,我穿梭于这些标本的过去现在,我甚至看到了未来,在时间长河里,我见到的猫先生已经八十多岁,他两眼浑浊,满脸灰败。在猫父的房间,面对最后一个蝴蝶我久久无言,这最后一个蝴蝶正四肢平躺着,翅膀停止震颤,他面带微笑看着我说,你确实是我的观察者。记录下蝴蝶的最后一刻,他向四周散发开去,虚无飘渺,布鲁斯小调戛然而止。气韵啊,流转啊,这忧郁的人间。 但一个观察者又能如何,你改变不了命运,也改变不了作者,混乱的时代终究要来临。这个混乱的年代,这个绝望的时代。行文至此,猫先生带着一身风雪推开了房门,却迟迟没有迈进房间半步,这个满是标本的房间里有他个人觉醒所缺乏的欢乐,他额头上深不见底的沟壑里溢满了沮丧和悲伤,他央求我尽快结束这个章节。他害怕人类的童年过早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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